短暂的好转并不能改变在不断恶化的病情。没过多久,爷爷的咳嗽就变得更加严重了。有时是咳血,有时则没有。因为天气转凉,茶馆的生意也不景气,陌漓和欣灵经过商量,所幸直接关停了茶馆。山松忙于自己的事,小曦专注于复习,除了偶尔路过的几位老顾客,茶馆已经再没有什么熟识的伙伴。两人的工作重心也由为顾客服务转为了照顾爷爷。
“好孩子,爷爷没事的,不用为我担心。”爷爷倚靠在床边,看着两个孩子为他递水送药。陌漓并不愿意接受这个现实,但上一次去给爷爷买药的时候,医生的话一直萦绕在他的脑海中,这让他感到非常不安。仿佛如果哪天不注意,爷爷便会突然离她们而去。
“有些话我不方便直接和爷爷说,”听完陌漓对病情的总结,医生思忖了一会儿说,“但是你必须清楚,这药只能暂时起些作用。之后的发展会怎样,如果没有详细的检查是无法下定论的。有很多老人都像他这样,发现原本症状轻微的时候没有做进一步的检查,到了病情迅速发展的时候便已经难以治疗,最后几乎只能是采取保守治疗静待死亡……从医生的角度来讲,我由衷地希望你们能够认清情况,不要让爷爷任性。他是个好人,我还不希望他死去。”从医生的语气中陌漓隐隐能够察觉到,他也曾经受过爷爷的恩惠。正是因为心怀感激,所以才会放弃外面的优越,选择回到小镇造福这里的人们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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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嗯,我会的。”话虽如此,爷爷却始终不肯去医院。小镇离大城市并不远,虽然也需要火车来进行中转,但比起在病入膏肓时在救护车上心急如焚地守护,还是这样平平淡淡地更好些。陌漓是这样想的,欣灵亦是如此。只可惜,他们无法说服爷爷。
这天,爷爷似乎有些疲倦,也没有吃晚饭的打算,早早便睡下了。有了充足时间的欣灵和陌漓,在吃完晚饭后互相对视了一眼,似乎在交换着什么信息。这样的共处时光非常罕见,平时两个人都是做着各自关心的事,很少会在一起。
“要出去走走吗?”陌漓率先问道。或许是因为对少年怀有情愫,少女几乎是想都没有想就答应了。也许,这会是个说出自己心意的好机会。
等欣灵换好衣服出来,陌漓的目光几乎全被她的这身衣服吸引了:白色的羽绒服,带着毛绒边的棉帽,厚实的肉色棉袜,还有长长的棉靴,很难让人想象这身打扮会穿在一个乡下少女的身上。因为再怎么说,这身衣服都应该是城里的孩子才会穿的。以前他并没有特别在意,因为欣灵平时穿这套衣服的次数不多,更多的时候都是守在家里,买东西时也只是穿上爷爷的厚大衣和羽绒服。“这身衣服……有什么特别的地方吗?”注意到陌漓的目光一直没有从衣服上移开,欣灵忍不住问道。而被抓到现行的陌漓,则是瞬间红了脸。
“没……没什么,出发吧。”陌漓避开欣灵的视线,一边走向大门一边说。
小镇的街道两侧并没有路灯,因此一到天黑之后,在外面的行人便会少很多。而像他们这样主动在夜里出门的人,则更是少之又少。当熟悉的一切被黑暗笼罩,即使是每天所生活的地方也会变得陌生起来。在这样的夜晚,两个人毫无目标地在空荡荡的街道上走着,既不牵着彼此的手,也不和对方交流。原本,出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放松心情,有哪里会有什么闲情逸致去做其他的事情呢?两人来到一张长椅前,用手套拂去上面的积雪,彼此间保持着些许距离然后坐了下来。欣灵努力避开陌漓的目光,侧过头不去看他;少年则用难过的目光直视着前方,不知在那空无一物的街道上,他究竟看到了什么?也许是一对互相牵着手的、爱慕着彼此的情侣;也许是开心地在和父母交谈着去哪里玩的孩子;也许是一对长久相伴,情深志坚的老夫妇,正在回忆着彼此间年轻时经历的过往……一幕又一幕在他的眼前闪过,但那些景象中唯独没有爷爷,也没有欣灵和自己,更没有那些因茶馆而结缘的伙伴们。也许,包括他在内,他们的未来都不属于这里。陌漓清晰地记得爷爷曾经对他说,无论是茶馆,还是这个小镇,这里都不是他们的归宿。年轻的人们属于外面那片更广阔的天地,而不应该偏安一隅、得过且过。所以,当他得知爷爷要给欣灵攒钱的时候,他几乎是完全支持爷爷这样做的。但,那样就忽略了欣灵的感受。夹在小镇和家之间的陌漓,也觉得有些迷茫了。他不止一次地想,如果,就在这个时候,如果不辞而别的话……是不是也可以呢?
“欣灵姐,如果……如果我说,我现在就要离开呢?”如果不知道问题的答案,那不妨大胆地把它讲出来,征求下他人的意见,然后再做出自己的决定。
“你要离开吗?去哪里?”听到陌漓要离开,欣灵连忙将头转了回来。
“回家去,或者,去很远的地方,”陌漓说,“有人曾经对我说,这里并不属于我们。我们应该前往更广阔的天地,而不是偏安于当下的一点小小的安稳。”
“……如果,现在就可以不辞而别的话,”少女沉默了一会儿回答,“我宁愿,我们从未相识,亦或是从未相见过。那样的话,大概就不会留下痛苦的回忆了……”少年能够感觉到欣灵的话语好似哭泣一般,但她一直在忍着,没有让眼泪流出来。对现在的陌漓而言,他哪里也去不了。归期未至,他还不能回去;虽然爷爷的处境堪忧,但他相信爷爷一定能够度过难关的。若是现在就可以不辞而别,那还有什么痛苦,是不能够逃避的呢?
“既然认识了你,就一定会和你有各种各样的交集。开心的也好,难过的也好,这些都会变成我的回忆。但是……”这一次,欣灵泣不成声了。没有说完的话,也没有了后续。热泪从她的脸颊划过,在这寒冷的夜晚,滚落的泪珠仿佛是一只画笔,在脸上留下一道道痕迹。陌漓想要去劝,但欣灵只是毫不在乎地哭泣和抹眼泪,就算离他们坐的地方很远也能听到。
“那,你后悔认识我吗?”待少女情绪平复些,陌漓拖着腮问。往往,只有在事情发展到无可挽回的地步时,人们才会对当初的决定感到悔恨。
“我不后悔,”欣灵说,“我希望你也不会后悔。”
“我不后悔,真的,”陌漓说,“如果没有你们,现在的我究竟身在何处,在做些什么都说不定呢。从一面之交到相互扶持的家人,你和我,还有其他人,都改变了很多呢。”
“那,你为什么忽然说起要离开的事?”少女忽然质问道,“只是因为自己还有去处,就可以逃避眼前的困境吗?”很明显,欣灵认为他这是在逃避现实,所以她才会那么难过。至少在她的记忆中,陌漓从来没有像刚才那样懦弱过。
“不,我不会逃避的,”少年回答,“只是,我对未来有些迷茫。”
“原来,你也和我一样呀,”欣灵叹了口气,在陌漓不注意的时候,她已经将自己的手放在了陌漓的手上,“你说出这些话时我真的以为你要逃避现实,要准备离开我们呢。”
“谢谢你,陌漓。能够认识你,真的是我的幸运。”
美好的时光从来都是短暂的。不久之后,就在两个孩子的面前,爷爷忽然因为头晕昏倒在地上。这一次,他们没有再顺从爷爷的意愿。飞驰的救护车将他们送到了邻镇的医院,经过紧急抢救,总算是脱离了危险。但经过初步检查,医生建议他们最好去大城市的医院看病,对于爷爷这样的老人来说,那里或许会更好些。
“爷爷曾经有恩于我,转院手续我会帮你们办的。”在医生的帮助下,一家人来到了最近的大医院,也是周边水平最高的医院。虽然孩子们想为爷爷转入重症病房,但被爷爷拒绝了。
“我只是昏倒了而已,你们怎么就这么担心,”爷爷说,“普通病房就好,我们没有那么多钱呀。”在欣灵看来,爷爷在花钱这方面真的非常顽固。有着十年的陪伴,她自然是最了解他的那个人。坏掉的椅子腿修补之后继续用,磨破的衣服打上补丁继续穿,品质不好的粗茶叶拣出来自己泡着喝,如果这些都能够称之为“节俭”的话,那么爷爷在看病上花钱的不舍似乎就只能用“吝啬”来形容。明知道这样下去会有什么结果,可为什么还是不肯花钱?自己的生命真的就这样无足轻重吗?以前欣灵生病的时候,爷爷想方设法地为她求医问药,毫不吝惜钱财,可是到了自己,怎么就……欣灵想哭,但在她要努力不哭,这样才不会让爷爷难过。
“老人家看上去气色还不错,但是身体状况实在不容乐观。如果手术的话,虽然风险也很大,但却是最行之有效的方法,术后能够延长的生命时限也是最久的。如果不进行手术的话,就只能进行保守治疗,能够活多久就很难说了……”依照爷爷的习惯,他一定会选择保守治疗。比起做手术的“劳民伤财”,只是依靠药物已经足够省钱了。尽管到了今年,陌漓也已经是个成年人,但仅靠他一人承受这份责任,未免还是有些太沉重了。
“我……再考虑考虑。”陌漓对医生说。其实他心里明白,为什么医生要单独和他讨论爷爷的情况。但他始终觉得,这件事应该和爷爷还有欣灵商量一下,他们有权利知情。
“我不同意!为什么要选择保守治疗?”听到陌漓的提议,欣灵的情绪非常激动,“你明知道爷爷会怎么选择,却还是不选择阻止吗?难道你就那么希望爷爷过世吗?!”平时难以出口的话,此时就像暴雨般席卷而来。陌漓明白,但他无法辩驳。
“结合我们的情况来看,这似乎是最好的方式……”少年的声音显得很苍白。
“最好的方式不应该是让爷爷康复吗?”欣灵接着问道,“如果采取保守治疗,那和等死还有什么区别吗?!”正因为爷爷是少女唯一的依靠,所以欣灵才想不惜一切地挽回。
“……”无论是气势上还是理由上,陌漓都遭遇了无可挽回的败局。这一次,他只得选择沉默。就好像有一种强烈的负罪感笼罩在他的周身。只是,就算他们吵得天翻地覆,在爷爷意识清醒的情况下,最后做决定的还是爷爷。欣灵选择反对,但她无论怎样抗议都无法改变爷爷的决定;陌漓选择了接受,而这也让他遭到了站在相反立场的欣灵的怒斥。
结果是无法改变的。爷爷最终接受了保守治疗的提议,而为了评估身体状况,开出合适的药进行治疗,他还需要在医院住大概两周的时间。当欣灵被陌漓告知这个结果后,只是沉着脸低下了头。一直以来她想要守护的、最为需要的,也是最感激不尽的那个人,终究还是坚持了自己的意愿,就像一直以来的那样。而也正是通过这件事,少女对爷爷的了解似乎又进了一步。她似乎有点明白了,为什么在自己闹脾气或是遇到困难的时候,爷爷从来不去安慰她,也不给她指明方向,而是让她自己去探索——如果他那样做的话,以爷爷的个性,他就会彻底左右欣灵的成长,从而抹杀属于欣灵的那份自由。而看病省钱的目的,也是为了她以后能有更好的出路。毫不夸张地说,欣灵就是那被救下的黄莺,爷爷就是那救活它的人,他无时无刻不在期待着,期待着欣灵能够重新展翅,重新唱出动听的鸣叫声。
“还是觉得难过吗?”当晚,陌漓找到正在走廊里眺望窗外的欣灵问。
“还是会有点,”欣灵说,“但是,我似乎也能够理解爷爷的决定了。我就像伤了翅膀的鸟儿,而他,就是那个一直在等待我重新飞向蓝天的人。”说话时,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窗外。透过那小小的窗口,她正在眺望飘落的雪花。雪花落下得很慢、很柔,很像……爷爷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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